蒲池公子 作品

憶故人亡妻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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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清輝,華庭長廊下,一身紫袍在交錯墨竹的陰影下孑然獨立。清瘦如玉的麵龐隱蔽在竹影綽約中看不分明。

“哎!”一聲若有似無的輕歎,似如蘭吐氣,恍若無聞,在夜風中消逝。

“相爺這是怎麼了?”迴廊幽深處,一身著華麗,頭點珠釵玉翠的婦人手執細絹,款步輕搖而來,粉靨上止不住的笑意,“夜深不寐,莫不是有何心事擾君清夢?”

酈明堂一愣,微側過身來,含嗔帶怒地剜了梁氏一眼:“還不是因為你——”

望著酈明堂欲說還休,麵帶怒容的俏模樣,梁氏忍俊不禁,捂絹朗笑不止。

“你呀,便是要離京幾日,左不過一月半月不見,就捨不得為妻了?”梁氏心中暢快,言辭揶揄間身上頭上的珠玉流蘇和步搖都跟著微微抖動,雙眼卻是直望著酈明堂浸滿愁緒的臉。

這讓她分外愉悅。

酈明堂聞言複歎:“我這幾日滿懷鬱悶,你並非不知,何苦還用言語取笑。”

“哦?”梁氏端作正色道,

“相爺未免太不知足了!相爺少年得誌,年紀輕輕就官居極品,滿朝文武天下才子誰不欽羨?如今又奉皇上旨意秋闈監考,從今往後,必定桃李滿天下,竟還有煩心事麼?”

明知是取笑之言,酈明堂不作迴應,轉過身來輕哼一聲:“你呀......最讓我煩心擔心的就是你!”

“我?”

“這幾日你不時冷嘲熱諷,免不得讓我心焦氣躁,”酈明堂扶額,“恐我秋闈入閣,你給我平添禍端!明日啟程離京,如今心中如一團亂麻,如何得以安寢。”

梁氏默然隻笑。

“蘇姐姐,你該知道,欺君大罪性命難保。”酈明堂眉頭聚著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一旦此番身份敗露,便是萬劫不複,如墮深淵。”

此話梁氏聽得多了,耳畔似起了一層薄繭,輕抬手扶了扶被夜風吹亂的鬢髮,拉來酈明堂身後因焦慮而握緊的拳,柔聲撫慰道:“放心吧,小姐!前日我說的,關於我孃親會將小姐身份抖露出去的猜想,不過是戲言,小姐本不必放在心上。再說了,就算事情真的發生了,皇甫郎又豈會不知輕重置小姐於險地。”

“你以為,這番寬慰有所助益嗎?”酈相尾音都止不住輕顫。

“如若不然,又待如何?”梁氏撇了撇嘴,庭中微涼的風帶著竹葉草木的清香氣息鑽入口鼻,一陣睏倦之意襲來,此刻她隻想回到溫軟的床榻上欣然入夢。

“放寬心吧,相爺,我保證,在相爺入閣這幾日,安安分分待在相府做個閒人,一句閒話也不多說,這樣可好?”

酈明堂比梁氏高出一肩,側目望著她溫儂軟語的撒嬌,不發一語。

武憲王府。

“父親!”一聲激動的呼喚自書房傳出。

武憲王皇甫敬聽罷兒子的一番計劃,驚得雙目圓睜,一時冷汗淋淋。

“放肆!”

皇甫敬武將出身,嗓門格外響亮,“你這小兒真是膽大妄為,目無尊長。此計斷不可行!

酈丞相乃是當朝棟梁,聖眷正隆,你要上表參他,豈知侮辱朝臣是重罪!再者說來,我皇甫滿門死裡逃生,重獲聖恩,此中艱辛你並非不知,如今你若一表將酈恩相推入火坑,眾人將如何看待我皇甫作風,又如何對得起酈丞相的恩重泰山!”

皇甫少華靜立一側,父親的嗬斥如雷貫耳,他全程一言不發,低頭抿唇,眼底卻有藏不住的光輝,那是少年意氣,充斥著無以倫比的悸動和堅定,以及一絲絲的......

不安。

“父親稍安勿躁,孩兒並非莽夫,隻是茲事體大,不得不當機立斷。孟小姐為我甘冒欺君之大不韙,想她一閨閣女兒孤身獨闖廟堂,其中艱辛可見一斑。如今孩兒王爵加身,得知真相,豈能不助她改裝。父親!孩兒萬不能辜負於孟氏!”

皇甫敬捶胸,仰天長歎,想他皇甫敬功在朝堂,雖是武將,卻從不敢怠於教導兒女識文唸書。兒子雖然不是文官,從小也遍讀典籍韜略,怎知一個讀書人,竟在麵對兒女之情上,亂了陣腳。

“那就暫且依你所言,酈丞相就是孟氏......”

“她必是孟小姐!”皇甫少華心急如焚。

皇甫敬氣極:“你先聽為父把話說完!”兒子這沉不住氣的模樣簡直太冇出息,皇甫敬無奈將他按在座上,將已經涼透的龍井茶推至他手邊,狠狠一瞪。

皇甫少華當下住口,香茗在前卻是無心飲用。

“假定你所言不虛,那你想過冇有,若你明早表章呈至天子麵前,他若不認,你獲罪不打緊——至少死不了人。若聖上起了疑心,且不肯寬恕酈明堂欺君大罪,將他送入天牢或處死,你又當如何?”

皇甫敬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兒啊,此事非同小可,休要衝動誤事,悔則晚矣!”

王府書房。

萬籟俱靜。

“今日壁間留形影,他年羅髻換烏紗......他年羅髻換烏紗......他年羅髻換烏紗......”

昏黃的燭光將偌大的書房照亮,燈下少年被跳躍的燭火所吸引,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爆出的燈花,口中唸唸有詞,堅毅的麵部線條緊繃,臉色晦暗不明。

“王爺!”屏風外忽而響起一聲呼喚。

皇甫少華猛打了個寒戰:“何事?”因一時出神久視燈火,眼底倏然湧起一陣酸澀,緊閉的雙眼前滿是星點,再睜眼卻是浮光一片。

他自幼習武,身量體魄皆不凡,對周圍的一切變動更是敏銳洞察,今晚竟是冇有聽到小廝逢吉的腳步。思及此,皇甫少華不禁心下惘然,暗自苦笑。

皇甫少華身為武將,作息十分自律,往日亥時到必沐浴歇息。如今子時將過,仍不見小王爺回房,故逢吉尋來書房詢問。

“夜已深,方纔老王爺路過竹清苑,見此處燈火未歇,命小的前來轉告王爺——命裡有時終須有,為人臣子保重此身方可為國效力。”

這是父親在警醒他,以國事為重。

可當今天下太平,武將上不能入陣殺敵,下不能安邦治國,又豈有何要緊的國事纏身。父親之意他自然明白,隻是當夜闌人靜,平臥在偌大的榻上,望著斜窺欄內的月光,皇甫少華恍惚間又憶起三年前的昆明......

皇甫府門前。

天有不測風雲,本因世代忠良而春風得意的皇甫元帥,因為佞臣誣奏皇甫敬不敵鄔必凱而倒戈投降,暗通番敵,致使天威震怒,一道聖旨令風光無限的皇甫家一夜間被滿門抄斬。前日還因皇甫少華求娶得雲南才女孟麗君而熱熱鬨鬨操辦聘禮的皇甫家,今竟是貼滿封條,門庭荒草叢生,便是旁人看了都難免唏噓不忍。

正待轉身離去,皇甫少華聽聞一聲如逝水的嗚咽,頓住腳步,側身隱於側街的石拱門後,悄然傾聽。

會是何人?

藉著月色,卻見一修長白皙的手,輕撫在皇甫府大門上。夜色昏暗,寬袖下露出的半掌顯得蒼白。

女子?

莫非是禦林軍抄家時哪個大些膽子的婢女趁亂逃走,如今趁著夜色回府取細軟?

再往前探去,卻是一個清瘦的書生模樣。縱使疑竇叢生,皇甫少華仍不敢輕易露麵,可惜天意弄人,黑暗中不知何物——許是劍柄刮刀一支低矮樹枝,寂靜中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異響。

這一方以為行蹤暴露,登時毛骨悚然,一動不敢動。

那一頭以為遭人察覺,當下心驚膽戰,一言不敢發。

其人誰也?酈姓書生。

酈明堂本是不願出門涉險,但思及明日即將離開昆明,前日聽聞劉府之變更是心如刀絞,痛徹心扉。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有家不能回,故友麵難見,索性趁著夜色尋來皇甫府門口,因痛思痛,明日再彆昆明。

冇想到時過三更,竟還有人聲,酈明堂始料未及,心跳如雷,靜默片刻後緩慢探頭——

那邊皇甫少華也手持劍柄,側過身來......

一時間二人四目相對,皆在對方眼底看到了疑惑和不安。

呼!

見是素不相識的臉龐,二人均暗自在心下長出一口氣,稍稍放下心來。

許是過路人吧。酈明堂這樣想著,並未作搭理。

皇甫少華卻是來了興致。

“兄台留步!”皇甫少華見對方轉身欲走,急忙開口,“請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望兄台解惑。”

“哦?”酈明堂側過半個身子,並冇有多停留的意願,“請兄台莫見怪,在下常年在外,對本地並非熟絡,恐怕無法替兄台解難。”

皇甫少華見對方抬步欲走,忙快步跨至書生麵前擋住去路,一派紈絝作風雖覺冒犯,卻無暇多顧。

這時他看見了書生的容貌。

這是一位清秀斯文的儒士。夜色下一雙如珠玉般的黑眸閃著透亮的光,模糊不清的五官輪廓隱約可現的是一張秀麗的少年麵龐,嘴角緊緊抿著似是十分惶恐。

酈明堂慌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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