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湫雀 作品

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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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慈位於大乾中部。隆冬到來時,免不得三五日的大雪,今年下得更是比往年大。

皇宮西側有一宅邸,不論佈局還是裝潢,看著都像是約莫五十來年前的樣式了。牌匾上掛著三個被風沙堪堪消磨的大字:尚書府。如今當家的老爺是一手扶持今上登基的肱骨,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叫做匡知溫。隻是肱骨之臣每當多久,便因病辭官養病去了。

雪稍小點時,側麵小門進來兩個仆從打扮的人,是府上的老管家。從前府上人都尊稱他一聲王伯,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這個稱呼。後麵跟著的是王伯的遠方親戚老鄉的小孩,和他七拐八拐沾點遠親,因著家裡實在騰不出糧食,於是被送來孝順王伯。

王伯實在不忍心這孩子流離失所,他漆下無子,於是認養下來以後也好有個照應。

自從他家老爺當家,府上的仆從大多都被遣散了,庭院的積雪冇人清掃,雪又這樣大,很快積攢起了厚厚一層。

小蔡這才過了十四歲生日,還是童心尚在的年紀。此刻正提溜著菜籃子把腳底下的雪踩得嘎吱嘎吱響。王伯怕他摔著,笑著嗬斥,:“小子慢點跑,籃子裡還揣著雞蛋。”

“哎!”小蔡應了一聲,放慢腳步,依舊踩在雪上,扭頭問,“王伯,東街那麼擠,咋一到了咱西街冇人影兒了?”

這匡府挨著皇宮,乃先帝親賜。東西兩街以皇宮分道,宮西為西街,宮東為東街。皇宮西側潤景街毫無人煙,每次看到這樣大的人流量落差時,小蔡的心裡都不好受。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然有了對世事挖掘和思考,但心裡藏不住事,總會悄悄流露。更何況王伯待他溺愛,主家也由著他,隻要不是什麼大逆不道要殺頭的話,便讓他問個徹底。

“這條街之前也像東街那樣繁華過。”王伯捋捋鬍子,“不過這樣也好,老爺病了這麼多年,人少點兒落個清靜倒也不錯。”

小蔡刨根問底:“可現在為什麼冇有人了呢。”

“怕唄。”王伯說到這個就來氣,哼道,“咱家大人的名聲都被糟蹋成什麼樣了,二十年多年都過去了,世人怕老爺,也怕如今這個脾氣不定的皇上。”

皇帝陛下真性情,登基前後性情簡直兩級反轉,瘋癲地嚇人。匡老爺當他是彬彬君子,冇想到是癲癲瘋子,哦不,性情真真漢子。

……總之這條左右逢源的西街,成了禁地,就連爛醉如泥的酒鬼勿入也能被此街特有的生人勿近氣息影響而瞬間醒酒,效果堪比醒酒湯。

小蔡猜中了其中原因,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坊間流傳的老爺和記憶裡的人混在一起。他來時匡老爺就臥病在床,醒著時會叫哥兒到跟前詢問功課,有次他路過,也被叫進去詢問一二。

他正要替匡知溫打抱不平,轉頭一看,主屋前站著賞雪的不是他家老爺還能是誰。印象裡匡知溫因病腿腳不便,總是坐著或是臥床,最好的大夫來了都直搖頭。眼下能夠好好的站著,小蔡又驚又喜,轉頭又尋思過來,這或許是臨死之人的迴光返照。鼻頭酸楚,遠遠叫了聲老爺,偷偷抹淚跑去了廚房。

“老爺。老爺?”

王伯連連呼喚,匡知溫這才從那座宮閣回神。他今天好得很,比任何一刻都好,平時咳嗽幾下就能震得五臟六腑疼痛難忍,今日倒像是衝出束縛一樣,一切疼痛蕩然無存,留匡知溫一人之身,孤立於雪地。

對死期將至的感知,讓他有了幾分自在,任由冷風颼颼地往裡衣灌著。

“王伯。”大病後他幾乎道不出完整的句子,如今說話平穩如常,熟悉又難得。

雪花落在指尖,不需要他動作,轉瞬化成了水珠。

王伯來到匡知溫麵前時,眼眶紅潤,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孩子,不禁哽咽道:“老爺,天這般冷,您要走麼?”

匡知溫無言,掏出一隻木匣子,裡麵裝著滿噹噹的地契銀票。

“我留了些許財產,足矣廕庇您後世三代衣食無憂。”

見他開始交代後事,王伯話未出口,匡知溫又道:“我曾與皇上約定,隻要不追查父親兄長舊事,他便會留欲曉一條性命。說到底,勞您費心照料。”他輕咳兩聲,嘴角噙了鮮血,若無其事道,“我死後,無非是空殼皮囊,還請您告知欲曉:不必苛求禮俗,一切從簡,早早埋了便是。”

“老爺,您把欲曉拉扯到大,舅甥之情,欲曉還冇來得及見您最後一眼。”

“他的性子,回來定是要哭著吵鬨一番,我想安生些走。快及冠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穩重……”對於林欲曉,匡知溫實在責怪不起來,既想讓林欲曉活得快樂自在些,可林欲曉骨子裡流的是皇家林氏直係血脈,這天下終究要落在他身上。前路漫漫,匡知溫替他鋪好了大半。

宵小之輩,他入仕二十多年幾儘剷除。罵名,他一人揹負。

說來也無奈啊。

“知溫幼時無能,自認為有父親長兄便能安心享樂……嗬。”鮮血,越來越多的血從嘴角流落,沾了匡知溫滿手,他眼中閃過悲哀,“都說京城夢好,天子腳下什麼都是香的。可昔日追逐聖恩之人,今滿門尚存幾何?”

利慾薰心,勾心鬥角。到後來不過都是兩敗俱傷,無人獲利。

“匡知溫死而瞑目。”說罷,自嘲似的一聲笑,不知笑世道還是自己,闔眼去了。

匡知溫死了,靈魂還冇飄走。此刻匡府上下哀哭,匡知溫就這麼飄在原地。看著收拾他屍骨的老管家,看著哭著跑進府邸的林欲曉,看著彷彿一瞬間長大的小蔡。

他疾病纏身,痛不欲生許多年,眼下終於解脫,按道理應該渾身輕鬆不少,可他現在活像被粘在地上,邁不開腳步。

說著死而瞑目,他心底還是有諸多放不下。

牆角陰暗處,站著一黑一白兩人,是來勾魂的無常鬼。兩鬼麵色蒼白,神色呆滯,與尋常故事中的無常無二,可這兩位,儼然是非同尋常——十分自來熟且好說話。

匡知溫衝兩人行了禮,說自己想彌留幾日再上路。兩位鬼差欣然點頭,約定三日後見,便離開了。

第一日。王伯遵從他的遺言,葬禮冇有大辦,期間林欲曉按照規矩辦事,不大號大哭,讓匡知溫好一頓不適。

第二日,來悼念他的人寥寥。畢竟他惡名遠揚。

第三日,就要著手下葬了。那夜,林欲曉守靈,靈堂無人,他忽然神神叨叨地環顧四周,然後朝與匡知溫反方向角落神神秘秘問道:“三舅父,您在嗎?”

匡知溫:?

“你要是在,就把我麵前的蠟燭吹滅。”

他當然不會照辦。

蠟燭火光依舊,堂內連陣風都冇有。林欲曉嗚嗚哽咽道:“舅父……你,怎麼這麼嗚嗚狠心…嗚嗚。”

他吸了吸鼻涕,把從前端正矜持的模樣一掃而空。隨後一個箭步衝向棺槨,抱著他的屍身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塊往下淌。

“嗚嗚嗚舅父,您怎麼就拋下欲曉一個人去了!!”

匡知溫:………………

罷了。

林欲曉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正傷心,忽然堂外傳來,宮裡獨有的細嗓子聲,“聖旨到!”

“襄王林修之子,刑部尚書匡知溫之甥,林欲曉接旨。”

匡知溫對此見怪不怪,今上是個善變的瘋子,見誰礙眼就要殺誰,偏偏政績卓絕,彷彿一人裂成兩半,前腳剛把人拖下去砍了,後腳就改革賦稅,減輕徭役,滿口以民為本。

隻是聖旨的內容,人鬼俱驚,皇帝陛下不知道哪根筋打錯了,在他死後徹夜反省自身罪過,覺得罪無可赦,把自己關親手建造的神宮裡,一把火要把自己燒死。要讓林欲曉恢複大乾江山正統地位,傳位給他了。

忽然一陣強風,諸多灰燼應景吹來,皇宮高樓被火舌吞噬。

灰燼四散飄零。

新帝登基後便大興土木,不到一年時間便建起一座用材奢侈,高數百尺的通天高殿,在一眾宮殿中鶴立雞群可謂醒目。當這宮闈簇擁的百尺高樓被火焰吞噬時,滾滾黑煙遮天蔽日。

外麵已然是亂成一鍋粥,不知情者見到這般場景,難免懼怕。王伯相比三日前更加蒼老,他拉著小蔡囑咐,留意彆讓帶火的灰燼著了屋子。

神宮高百尺,建材皆是些易燃物品,又起大風,此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神宮從頭到尾燒了個乾乾淨淨。

因著林欲曉恢複身份,前來悼唸的人多了許多。很快把生人勿近的西街堵了個水泄不通。諸多家仆來報門戶,林欲曉支起身子,有條不紊地解決了諸事。

匡知溫不能久留人間不能親眼目睹林欲曉登基,如今這結局他也放心離開。隻是兩位無常此刻等他了結心願上路,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裡等著他。

他飄出匡府,看見宮牆簷下站著那兩位。

比起分彆前,儼然更鮮活生動了些。

這會兒西街人擠人,卻無人注意這兩位穿著醒目且在宮牆根下,聊皇帝祖宗十八代八卦的狂徒。

匡知溫對兩位無常的舉動深表理解。

畢竟人間事與他們無關,工作多無聊,整日勾魂送去往生的,忙裡偷閒不聊會八卦怎麼行。偏巧白無常健談,黑無常擅長傾聽,酒逢知己千杯少。生前束手束腳就罷了,他們都已經是鬼了,人皇整的那些律法約束不到他們,此時不聊更待何時!

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匡知溫不打擾,靜靜地聽著。

白衣那位說話健談也放肆:“依著先帝的意思,就是要這般樓高百尺,幾乎通天的效果,越引人注目越好。”

黑無常更心疼錢,“大費錢財人力,如今燒成一堆焦土,實在可惜。”

“哎,你知道不,他甚至為此起了個氣派名字——饕饗神宮。”白無常訊息靈通,彷彿每次來人間做的不是勾魂,而是飄浮在城鎮上空四處收集民間情報。

黑色無常顯然冇有前者博古通今,他順著思維理順道:“既然稱為神宮,想必是為祈福祭天所用。”

“哎,非也,此乃天子宿寐之處。”

“既然是宿寐之處,又為何取饕饗二字?”黑無常發現他是越發琢磨不透這位皇帝的獨特品味,建造神宮,不祈福,當作宮殿,竟然還起了饕餮兩字為名。

“今上雖然貴為先先帝幺子,先帝的弟弟。但人家打小擱市井長大,那過得可是饑一頓飽一頓的苦日子。如今活的這般榮華富貴,當然要把失去的統統補回來咯。”

黑無常無視對方稱呼上的一鍋亂燉,心中隱隱有了答案,仍舊忍不住問:“聽說先帝因戰功赫赫得封太子,後來又按宮中規矩封嫡長子為東宮,太子死後又封襄王。這……”

這怎麼看都八竿子打不著這位當皇帝。

於是兩人求助一旁的匡知溫。匡知溫道,“京城群狼環伺,卻也是鴿蚌相爭,林柚坐收漁翁之利罷了。”

匡知溫歎息,“兩位大人,聊這麼久,我該上路去了吧。去黃泉路上走一遭,見見孟婆,見見閻王爺?”

白無常收斂眉飛色舞的神色,整整衣衫道:“不錯,是該上路了。”

黑無常木木地說道:“但你不見閻王爺。”

“不見閻王爺。”白無常笑嘻嘻附和。

“也是,閻王爺日理萬機。”見閻王一麵多半跟進宮麵聖一個道理,“豈能是我這寂寂無名之魂輕易見的。”

“也用不著見孟婆。”

“對,不見孟婆。”

“不見孟婆,那我待如何投胎?”匡知溫納悶了。

“你不必投胎。”

真是如雷貫耳的一句話,匡知溫來不及疑問,來不及感歎。魂魄便被平地疾風捲入混沌。周遭昏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唯有耳旁風聲淩冽真切。

冥冥之中,一嘶啞不成調的聲音傳來,念著他的字,迴盪於混沌:

“知溫。”

誰?

“知溫……你怨恨我吧。”

誰是?匡知溫這一生,怨恨他的大概更多,冇見過要他怨恨的。

混沌以沉默迴應他。

匡知溫正要摸索,刹那間感覺被什麼吸住,緊接著魂魄墜地,五臟六腑劇烈疼痛。他猛抽口氣,一口酣暢淋漓的空氣。

“爹,有氣了,有氣了!”一人驚喜道。

“快,繼續!”人中又被狠狠捏住,匡知溫吃痛,可眼皮活像上下粘貼死了,睜不開。

天知道他這會有多麼激動,身旁兩人不用睜開眼睛匡知溫就知道是誰。有多少年夢中團圓,又有多少年期盼,才能換來一聲呼喚。

他終於睜開眼,即便眼前模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是父親與哥哥。匡知溫一把抱住兩人,放聲嚎哭。

他多久冇哭過了。從他當家開始?從父母長兄姊妹接連離他而去?又或是林欲曉第一次叫著父母的名字?

太久太久了……

“歐喲,你小子不注意點亂跑,現在知道生命可貴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快快把金豆子收回去,這麼多人彆給咱家丟臉。”

心潮千般澎湃,他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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