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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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電梯,右拐,是十分寬敞的等候廳,燈光明亮。貞理在前台處簽了到,在椅子上坐下。
心理谘詢處的擺設各有講究,比如不遠處的走廊掛著患者畫作,近乎靜音的電視,再比如靠背高過人頭,兩側微微內傾把人包裹起來的綠色椅子。
這把椅子給了貞理十足的安全感,她最大限度的往後靠,壓下鴨舌帽,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
這是間私人診所,自她從醫院換到這裡治療不到半年,也算是適應了。
貞理挪動著視線,不出意外的在對麵的座椅上看見幾個熟悉的麵孔。
她和其中一個正等待孩子的中年男人對上目光,兩人心照不宣,微微點頭示意,便各自轉過頭。
沉默持續了許久,直到一女孩從谘詢室走出來,眼圈微紅,還在止不住低聲抽泣。
她和男人說了幾句話,男人隨即起身進了谘詢室。
女孩在貞理身旁坐下,貞理見她還在哭,從包裡掏出一包未拆開的大盒抽紙遞給她。
女孩名叫喬琳琳,十三四歲的樣子,和貞理一個醫生,兩人固定了谘詢順序,一前一後。
最初喬琳琳莫名覺得貞理很有親切感,常找她聊天,久而久之兩人就熟絡起來。
她抽了兩張擤鼻涕,平複了些情緒,突然化身太宰治在世,悵然發問:
“貞理姐,你說,人為什麼要活著。”
貞理牙疼地嘶了一聲,尷尬極了,戰術後仰。
這是個很私人的問題,隻準叫人在被窩裡默默思索,傷悲秋月時暗自琢磨,想出再爛的答案都不會讓他人知曉。
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這樣,不管在哪個方麵都非常赤誠,她那麼大時更過火。
她賭五毛錢,一年之後喬琳琳會因為問出這個問題而羞憤到半夜從床上坐起來。
貞理謹慎地思量了一番,故作深沉開口:“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高中的時候有次跟人打架。”
“真的假的?”喬琳琳揚眉,看了眼她瘦弱的小身板。
“真的,我很強悍的。”
她讀書時不喜歡做廣播體操,有次從隊伍中溜出,躲進廁所把馬桶蓋放下坐在上麵,掏出私藏的漫畫看起來。
突然,隔壁廁位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貞理才發現還有人也躲。
又過了會兒,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進來了,尖尖的聲音忽大忽小。
“你把垃圾桶拿來。”
“我纔不要嘞!好臟!”
“哎呀行吧行吧,不是還有水桶麼?”
貞理停了翻頁的手,側耳細聽。
“快點!等下老師來巡視了!”
“我知道!但這有兩個,哪個是她?”
“管那麼多乾嘛?”
哐哐一陣亂響,她還冇來得及思考,一桶涼水從天而降,把她整個人從頭淋到腳。
那時正值冬天,簡直透心涼。
貞理怒火中燒,一時冰火兩重天。
她猛地推開門,和幾個拿盆的高年級女生麵麵相覷。
一人尷尬抱怨道:“都說了潑另一個!”
貞理並不知道她們原想欺淩的人是誰,她回頭看,隔壁的門板依舊緊閉。
於是貞理深深歎了口氣,拿起一條濕漉漉的拖把,麵無表情地把它按進垃圾桶,等拿出來時上麵沾滿了用過的廁紙。
“你,你乾什麼?!”為首的女生心中警鈴大作。
果然下一秒,貞理如大俠耍棍一樣甩起了拖把,濕答答的紙片帶著濃厚的異味,如子彈般飛快向四周掃射。
啪!黏在牆上了!啪!甩到那女生臉上!水花飛濺,騷氣四溢,異常瘋狂!徹底瘋狂!
一切在貞理眼裡都像慢動作,高年級女生們猙獰躲避的姿態,做自由落體的白花花的紙。
她擊退了敵人,便丟掉手裡的拖把,抹了把濕濕的臉,感覺嘴裡有騷味,呸呸吐口水,直乾嘔。
喬琳琳聽完,臉色複雜:“所以貞理姐你要告訴我的是——”
貞理張嘴要說話。
“哦!我懂了!你是說不要追究痛苦的來曆、怨天尤人,既然降臨到身上就要奮起反擊!”
“我——”
“還是說,挫折就像垃圾桶的紙一樣,看似惡臭而無用,實際能轉化成驚人的能量!”
“聽我說。”
貞理一手按住亂動的喬琳琳,沉默了兩秒,放開了:
“你說的對。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道理。”
喬琳琳兩眼放光。
貞理五味雜陳,躺回椅子。
不,她隻是想轉移喬琳琳的注意力、隨口說說罷了,哪知道竟衍生出這麼勵誌的道理。
“琳琳啊,你語文一定很好吧。”
“啊?還好?”
過了一會兒,喬琳琳的父親和醫生交流完了,走出來和貞理打了個照麵,便和喬琳琳一塊走了。
貞理進了谘詢室。
王醫生抬頭看了她一眼,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桌子上有溫水。
接著整理了材料,抽出一本子坐在了貞理對麵。
王醫生她大約三四十歲,一頭利落的短髮,說話有一種奇特的語調,溫吞卻不拖遝。
“最近怎麼樣?”
貞理忘了自己預先想好要說的,“稍等。”她打開手機備忘錄,愣住了。
抬頭和王醫生的目光撞在一起,貞理莫名緊張得腦袋空白,迫使她要說點什麼,隻好念出螢幕上的字:“呃,我,嗯,我最近喜歡上吃牛肉漢堡了。”
靠,自己在說什麼?
貞理暗罵,她寫這玩意時絕對醉的不輕。
“沒關係。”王醫生安慰道。“我們可以從小事說起。”
“.....好的。”
貞理沉默了。
她始終記得一句話,心理醫生冇有讀心術,病人如果什麼都不說他們也束手無策。
牛肉漢堡就牛肉漢堡吧。
於是她調整了心態,慢慢講道:“我之前都不知道牛肉漢堡這麼好吃,但我不喜歡裡麵有酸黃瓜。
然後你知道吧,我喜歡吃一個東西就會一直吃,然後我上週吃了五次牛肉漢堡。”
“那你吃膩了嗎?”
“冇有。我猜再來一次我就膩了。”
王醫生點頭:“就餐經曆愉快嗎?”
“就那樣。哦,但是我想起來了,有家快餐的二樓不知道出了什麼毛病,我坐在離廁所最遠的地方,還是聞到一股騷味。”
“冇有其他位置了麼?”
“有。”貞理回憶道。
“但我旁邊坐著一對互相指責對方的情侶,我坐在一片騷味中,聽著他們吵架把漢堡啃完了。”
通常她們開始聊天,王醫生就會時不時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今天鮮有的直到第五分鐘,聽完貞理的這番話,王醫生才終於抬筆寫了什麼。
貞理對本子上的內容十分好奇,每當王醫生動筆,她就忍不住猜想對方要寫什麼,是不是在說她有什麼傾向?有什麼心理?
她的眼睛緊盯著本子的背麵,上麵有潦草的字跡,寫著“週六下午三點-貞理”。
“你還在寫日記嗎?”
貞理回想起日記本上七八糟的塗鴉,麵不改色地點頭:“寫的很認真。”
是王醫生最初建議她寫日記,那黑色本子也是對方從抽屜裡拿出來送給她的。
“可以堅持下去,這對你有好處。”
這似乎是王醫生特有的治療方式,喬琳琳也有個黑色的筆記本。
她到底在上麵畫了什麼來著?似乎是一些無厘頭的四格漫。
“噢,我想起來要跟你講什麼了。”
貞理回神,話題跳躍:“前幾天我和一個帶孩子的母親起了爭執。”
“怎麼回事?”王醫生順著問。
“她的兒子摔倒了,很慘,手裡的冰淇淩頭朝下地冇進地板,冇得吃了。
那位女士硬要求我給她兒子道歉,認為是我絆倒了他。”
“那你作何反應?”
貞理攤手:
“我當然不乾啊,和她拉扯了半天,她氣極了罵我**,我罵她***。
哦!最搞笑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兒子趁我們在吵架,把甜筒的屍體從地上拿起來繼續啃了。
哇——那個女士一回頭看見這一幕氣得臉都紫了。”
她冇憋住,笑起來,王醫生也莫名跟著笑,兩個人笑了好一會兒。
貞理抹去眼角的生理性鹽水,見王醫生向後背靠椅子,用看破一切的眼神問:
“貞理,那是你絆的那男孩麼?”
貞理一下沉默了:
……
“是我乾的。”
——
夜晚的馬路邊,閃著燈光的汽車不斷飛馳而過,吹得貞理一頭長黑髮到處飛。
她蹲在一關閉店麵的台階上,麵前放了個空了的易拉罐,易拉罐上邊立著一根燃著的香菸。
貞理想,媽的,這能怪她嗎?誰讓那個男孩跑來跑去還對她做鬼臉。
她打算起身回家了,接到一通電話,那頭的女人像頭獅子一樣咆哮:
“貞理你他嗎終於接電話了!你的書到底寫到哪裡了!那邊封麵都做好了,你這邊人影都見不到一個!”
貞理自知理虧:“哎呀婷姐你放心,我哪次不是在截止日期前完稿的?”
“是啊,每次都擦線。”蘇婷冇好氣地講:
“下次出來吃飯把稿子帶出來我看看。”
“行,但在公共場合看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有什麼看不得的,不就男女那些事嗎?你彆想著找藉口。”
“行......”計劃落空,貞理隻得答應下來,鬼知道她還有多少字要趕。
猶豫兩下,蘇婷還是問道:“最近狀態不好?”
蘇婷是貞理的編輯,二人私交甚好,對方也是知道貞理一直在看心理醫生,隻是礙於貞理倔強的性子,極少直接討論此事。
“還行。”貞理答,“冇大問題。”
兩人便默契地掐斷了電話。
貞理低頭,看那煙燃完了,起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再度走回來,往診所的方向走去。
——下午結束了心理谘詢,貞理出於某種幼稚的心理,離開時把自己黑色的日記本隨手丟在了等候廳的椅子下麵。
但貞理現在後悔了:冇準寫日記真的有用呢?
她出了電梯,迫不及待的跑去椅子下麵檢視——冇有。
貞理覺得不妙,她問前台的接待員:“請問有撿到一個黑色的本子嗎?”
對方聽完點頭,把桌子上放著的黑本子遞給她。
“謝謝。”
貞理出了診所,坐上出租車,靠著車窗眯了一會兒,纔想起來打開本子看看。
翻開,滿頁工工整整的字,看得她眼前一黑。
貞理翻過來端詳本子封麵,跟她的日記本一模一樣,但她百分百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那本。
定睛一看,寫了很多字。
開頭是“一一一一一”。
然後是“二二二二二”。
緊接著“三三三三三”。
貞理腦門疼:
這他媽是誰的啊?
擱這練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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