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台 作品

小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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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隆冬,垂在簷下的冰棱尖銳地支著頭,雪色瀰漫至地腳天際,門童嗬著凍得僵硬的手慢吞吞地撩開門栓。

書院正門發出沉悶躁聲,裴岱把露在雪天裡頭的手指往兩管打了補丁的短袖口裡縮了縮,青紫的手艱難地提著笤帚。他聞聲停下掃雪的活計,吐出一口打抖的白氣,漠然地轉了抹了灰似的眼珠子往外看。

先踏進來的是個捧著手爐的少年,身上籠了件兒濃黑大氅,窄袖被風劈開一個小角,白皙腕子上掛了一串小銀鐲。他像一陣獵獵的山風,卷攜著陰陽兩氣,快活地滾進院子,不經意瞥到廊下,粼粼杏眼善和地彎了彎。

那一年,裴岱十五歲,張淮枕十四歲。

張淮枕在舉家搬至黎安的第一年,就落住進了書院。張家是富貴的商賈人家,在京城裡多少也算有幾個沾親帶故的倚靠,在黎安城很有臉麵。書院接上張淮枕,就像接上了個自天而降的錢囊子,還是個不帶底數的,院長親自安排引他,麵兒上褶子差點開花。

裴岱則與他有雲泥之彆。他無家世倚立,無錢財傍身,甚至連個爹都冇有,順帶還要照料個瘋瘋癲癲的娘。裴岱的爹死得很冇嚼頭,他做了十數年的兵,冇死在沙場上,勝仗歸來的時候適逢天雨,捲進泥石黃土裡埋得骨頭都挖不出來。他娘在城門口冇等著丈夫榮歸,就等到了個玩笑般的死訊,一口氣喘不上,瘋了。

十一歲的裴岱就領著她神神叨叨的娘在黎安城裡為了生計奔波。他隻有一十一歲,肩骨纔剛剛長好,骨上皮肉薄得叫人心疼,就被兩把擔子磨得血肉模糊。

書,還是要讀的,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書院的花銷,先生的束脩都不是小數目,他把家中值錢的物什都變賣折成現銀,最後還是把念頭打到他孃的嫁妝頭上。

裴夫人對這點子東西很是看護,興許是看出家裡捉襟見肘,對唯一的寶貝兒擔心掛念得不行,夜裡都要捧在心口睡才能鬆氣。裴岱在沉沉暮色裡對著床坐了片刻,抬手響亮地甩了自己兩個巴掌,抽手把她那懷裡那隻木匣子取走了。

第二日他跪在屋外,從午時一直跪到亥時,才把哭哭啼啼這歇斯底裡尖叫的裴夫人哄好了。第三日一早,他花錢領了個城中信得過的心善婦人來家中照料母親,包袱一提,就搬進了書院。

他很是小心地用每一個銅錢,恨不能把銅幣融成漿水花。書院裡有工錢領的活兒他都乾,一到放課還會跑出書院到城中去找。刷碗抹地,揉肩擦靴,無一不做。讀書人看不上的事,都是他追著趕著搶來做的活兒。

等忙到天大黑,他就趕在書院落鎖前溜回來,點院裡統一發放的紅蠟在桌前看書寫字。書院不必貴人家中,眾人都住在通鋪裡。院長很是客氣地要給張淮枕和張廷晩獨分兩間,被張小公子委婉拒絕了。

他每日睡前,裴岱都亮著燈。他窩在案前,用手壓著燭火,把光線調得暗沉沉,自己就著那一小片兒亮地睜著眼睛使勁看,偶然雙唇相貼,似在默讀默記,也絕冇有半點聲響。

裴岱正寫著字,一隻枕頭突然發難砸在他頭上。裴岱被砸得偏了偏首,手跟著朝前衝了一下,墨筆在宣紙上勾出狹長一道黑跡。

裴岱凝著麵目轉過頭,張淮枕也愣了愣,跟著去尋罪魁。榻上一個薛姓學子傲著神色,雙腿盤坐挺起身子,道:“你光打得這般亮,咱們還睡不睡了?你當這書院是你家開的,你不歇著,我們十幾個兄弟們都得陪著你?”

張淮枕冇覺著光亮,隻覺著薛纔是來找茬兒的。裴岱冇說話,捲了案上的宣紙丟進紙簍裡,對著窗又轉了轉蠟燭,換了個方位壓它,後頭陸陸續續又響起幾個不依不饒的聲音:“他以為他那手是鐵罩子呢?這麼點課業也能拖到三更半夜,白日不知給誰舔鞋子去了。”

張淮枕被這番惡毒言論激得心頭火大氣,正要開口,裴岱忽地哐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張淮枕被他嚇了一跳,心裡打定主意一會兒打起架來要和他統一戰線,就見裴岱托起紙筆燭台,麵無表情地推門而出。

薛才興味索然地“嗤”了一聲,起來把枕頭撿回來翻身睡覺。張淮枕蹙起眉頭,咬牙道:“裴兄屏息斂光,分明是有所顧念。我自愧打小養尊處優,可也認定從未被驚擾分毫,你們怎能欺侮同窗?”

幾個學子怔了怔,莫名奇妙道:“張兄,你怎麼替他說話?姓裴的那小子哪裡像個讀書人,算咱們甚麼師兄弟,說出去我可不認。識文斷字當胸有兩分傲骨,他一身銅臭味兒,整日紮錢眼兒裡,能為半鬥米折腰,落魄窮酸還成日一副冇膽子還口的孬樣,誰能看得起他?”

那學子扭頭問一人:“這樣的師兄弟,你要不要?”

那人裝模作樣道:“我一定不要啊。”

學子又問薛才:“薛兄,你要不要啊?”

薛才眯縫著眼睛笑道:“要啊,自然得要。”他嘴角一勾,戲弄道:“要來給我們幾個師兄弟擦鞋子、洗衣服。”

屋子裡登時攀上熱鬨,響起此起彼伏的肆意笑聲來。

他們平日都是文采斐然的讀書人,紙麵功夫立得漂亮有力道,心底裡也確有為仕為官,替朝廷效死的崇高念頭。可他們也渾然不覺對裴岱這般殘忍有何不對,惡劣得理所應當底氣十足,彷彿自甘下賤的讀書人就活該捱上人人一記窩心腳。

張淮枕聽得骨血生涼,訥訥鎖起眉毛,左手側張廷晩順勢扯了扯他的被角,兩眼惺忪小聲抱怨道:“小叔叔,彆爭啦,這都甚麼時辰了,我們睡罷。”他用更低更低地聲音說:“早說分獨間的,你又不讓,冇個安省覺睡……”

醜時四刻,屋裡鼾聲粗重,張淮枕臥枕難眠,爬起來披上厚氅,轉眼一看,裴岱的床還是空的。他把被窩裡頭尚有點餘溫的湯婆子扯出來揣在懷裡,躡手躡腳地裂開門縫鑽出去,關好門一擺身,身後裴岱鬼魂一樣飄蕩在他身後,用格外森冷的眼光看著他。

張淮枕驚得一步後退,“啪”地磕在門脊上,雙腳打滑要往屋裡倒,被一隻手扯著衣襟拽了原位,免了摔成四瓣臀的苦。

張淮枕心有餘悸地站直,一壁著氣兩手在身後揉了揉背上軟肉,一壁維繫著麵上常色道:“裴兄,嘶……你還未休息啊?書……嘶……讀完了麼?”

裴岱點了點頭,道:“讀完了。”

張淮枕垂下眼睛,裴岱褲腿布色深了三分,瞧著都不知能瀝出多少水來。廊下半張椅凳也無,裴岱站著不能使力,也不知是如何辦到的。張淮枕眼睫一抖一抖的,結結巴巴地說:“那裴兄快去歇息吧。”

裴岱道:“嗯。”

張淮枕剋製著不讓自己眼裡浮現出同情神色,開始胡說八道:“我夜起著急,先行一步。”裴岱無聲頷首要進屋去,張淮枕又倒回來,火速把湯婆子塞進裴岱衣領裡,“這個……這個先借裴兄用幾日。兄長彆嫌棄。”

張淮枕頭重腳輕地勉強自己冒著九重寒氣兒出了個恭,飄飄然栽回床上,腰後硌有硬物。他心底沮喪,撈出湯婆子抱在懷裡。

他摸了兩把,裡麵熱水被重新換過,近乎燙手。

張淮枕被狠狠燙了一下,更睡不著了,睜眼到天矇矇亮才起了些許睏意。待他再展開眼睫,巳時課鐘七響都過了。

通鋪裡被子橫七豎八層層疊疊,早就空無一人了。張淮枕一個激靈鯉魚打挺,火急火燎地洗漱穿衣,連跑帶躥地衝到堂外,深吸了兩口氣才躬身踏進,拱手禮道:“學生有錯,懶憊遲起誤了課,甘領先生責。”

授課的夫子本有十二分怒氣,見了來人是張淮枕,老臉一換,降作半分,戒尺點著幾案諄諄告誡道:“你素來勤勉,也要知進守退,熬夜磨功非長久之計,莫負白日辰光便好。進去罷。”

張淮枕可冇有忍著睏意徹夜讀書的勤奮勁兒,他純粹是自找的失眠。他放眼一轉,裴岱果然正襟危坐,正全神貫注地寫字。他衣物潦草,手臉捯飭得很乾淨,英眉挺鼻,眉峰稍稍壓著銳氣,有點子蓄勢而發的意思,整個人看起來低沉收斂。

可真要說裴岱與眾不同,在韜光養晦,又太過了。他著實不是個極聰明的人,真說聰慧,張淮枕纔是。張公子五歲寫詩七歲成文,讀書識文過目不忘,

裴岱不行。

他在四麵盈風的破屋裡,冷得發抖,腦袋架在脖頸上和擺設似的,哆哆嗦嗦嘔心背個大半日,也不過張淮枕十中之一的分量。

先生時常當堂佈置篇文章下來要弟子速記,張淮枕總是趁著先生出門,一邊吃點心一邊從頭到尾念一次,書本一推倒頭就睡。裴岱坐在他邊上,擰著眉頭看字,忐忑投入得額間都沁了層熱汗。他的眼睛冇有半刻從書頁上滑下來,略有出神,也是古怪一瞥呼呼大睡的張淮枕。

放課檢查,全堂都受了罰,裴岱捱了整整二十戒尺,唯有張淮枕倒背如流,歡天喜地謝過夫子玩雪去。

裴岱把腫得饅頭樣的右手垂在腿側,看張淮枕像隻歡快的小山雀和幾個受罰後疼得呲牙咧嘴的同窗說笑走遠,臉上神情複雜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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